安化散记
一、安化行
二、茶香城
三、停云峰
四、南金乡
五、梅城镇
六、烟溪红
七、茶马道
八、云台山
九、资江水
十、百花溪
十一、水电站
十二、双公山居
十三、山里的生活
十四、安化地名漫谈
一、安化行?安化是湖南中部的一个小城,像其他带“化”字的地方如敦化、遵化、德化一样,并不以历史悠久著称,也不像安阳、安源、安庆那样有名,虽然它的身影在毛泽东同志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出现过三次。
但,安化还是值得一去,最好在春天。
从长沙出发,经益阳,越桃江,过敷溪,就进入了安化地界。路在长满毛竹茶树的山间穿行,一不留神,一片宽阔的河面不知何时已经奔涌到眼前,安化近了。
这是资江,冲过雪峰山的重重阻隔浩荡而来,挟着一路汇河纳溪的勇猛劲气滔滔而至,江往东行,人向西走,愈加觉得急湍,仿佛天地都被资江冲撞得更加开阔了。长天无云,江水如碧,有轻鸥低飞,岸边木槿生香,粉蕊争发,见蝴蝶戏舞,让人忍不住贪恋不走,极目远眺。
对面江边有一石塔,标志着陶澍故园所在。陶澍是左宗棠的亲家、胡林翼的岳父,曾任两江总督,他的私邸和陵墓都在资江边。但要过去,要靠轮渡。这段没有桥,正好尝尝坐船的滋味。走下渡口,抬头望,江岸高山巍然耸峙,有逼人之态,资江却不以为意,翻着白浪打着漩涡悠然远走,似乎特意为了让你看清它的底色,放慢了步子。或许只是因为渡口总选在水流不急之处吧。
江右的路更窄,山显出森严壁立的模样,前方有吊脚木楼依山水之势而建,唐家观古街到了。青瓦邃户,青石小道,小姑娘坐在门槛上不紧不慢地剥着笋子。资江不像沱江那样涓浅,能够涉水而过,这里还没有什么游人,没有凤凰城的热闹。再往西走,就到了安化县城。
这条到安化的路,人称“百里画廊”。可我觉得,从娄底市新化县的大熊山由南往北经江南镇到安化县城,沿途美景更有风味。
只见山高林密,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钻出,树枝从山上垂下,驱车疾行有穿林打叶之声,好像在通过一条用树枝编织的隧道。路边即是峡谷,清泉流于石上,时宽时狭,时浅时深,时而淙淙流淌,时而汩汩倾泻,随山势纡回曲折,与公路迤逦伴行,和花草互相映照,变幻碧绿、宝蓝、青灰、鹅黄的颜色,掬水细瞧,又澄明无垢,当地人会告诉你这是麻溪与思贤溪,还可看到同名“思贤”的风雨桥。这里让人想起贵州的小七孔景区。
这边上就是“万里茶道”的起点,几百年以前安化的茶叶就是从这里通过马帮、驿铺运往莫斯科。现在经过那里,在蛙声犬吠之中,好像还可以隐约听见骏马嘶鸣,马铃叮当。
二、茶香城安化是湘中的一座小山城,没有人像沈从文描写茶峒那样对它大笔揄扬,但它在茶方面却似乎更为知名。
这里不像青岛、阳朔那样满街都是酒吧,这里多的是擂茶馆和茶叶店,尤其是茶店像清末民国山西的票号一样随处可见。
小城里没有一条街、一道巷没有茶店,可以说安化有多少山、多少水,这里就有多少茶店。单看店名就让人浮想联翩:白沙溪、碧丹溪、云天阁、卧龙源、苞芷园、峰角岭、晋丰厚、永泰福、老顺祥、千秋界、阿香美……,仿佛每个茶店后面都有一处清绝的风景,一段江湖的传说,一个古老的神话。到擂茶馆吃茶当然要钱,而到茶叶店去喝茶则可以放心大胆,口袋里布挨布也没关系,不会有人要你为喝茶买单。有的茶店门口挂着对联:“客至心常热,人走茶不凉”,这可不是标榜。
《西游记》中唐太宗为玄奘饯行,将一撮尘土弹入酒中,请玄奘务必喝下,寓意是:“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玄奘端杯一饮而尽,将故土融入血脉,扬鞭策马毅然去往西天。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们闽南人有个传统,每次出门总会随身携带一小瓶故乡的泥土,这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当地人对茶也是如此,到哪里似乎都带着茶,好像此茶喝处即吾乡。我就亲眼看到有同事去长沙出差用小铁盒装着家乡的茶叶。有一次我在北京,偶遇两个从安化来首都看病的村民,在他们夫妇栖身的小旅馆,老乡用电热水壶烧开一壶水,然后打开行李箱,拿出用塑料袋包着的茶叶放几片到塑料杯里泡给我喝。茶是他们的心爱之物。记得一天我到一个企业家的办公室,他马上给我泡上一杯茶,事情几分钟谈完,水还是烫的,我犹豫了一下,端着纸杯走了,他后来对我赞不绝口,说我珍惜他的好茶。我心里暗道好险。
湖南湘潭人爱吃槟榔,遇到特别要好的朋友,他会“分一角子”也就是把一小块槟榔撕出一瓣给人呷。这里与此类似,说得入港,主人会翻箱倒柜掏出他珍藏多年的一饼黑茶,搣一小块泡给你喝,豪气十足地说:“你尝尝,这可是有了药香味的老茶!”不少当地人不仅能尝出茶的年份,还能品出是采自哪个山头。在这里,不懂茶的掌柜的是会被老板娘鄙视的,那不屑的眼神、轻蔑的语气,就仿佛她丈夫是银样镴枪头一样。
这里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黑茶博物馆,也有藏身民宅、一门两进的红茶博览馆。这里如果你不能背几首茶诗,不会唱几句采茶歌、吼几嗓子“踩”茶号子——糍粑要用手打,安化的“千两茶”要用脚踩——在当地人的眼中你就算不得一个文化人。虽然这里的人并不像《镜花缘》里君子国的酒保,“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那样文绉绉,但也颇多奇才异能之士。有一次我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参观,有个陈列厅正在进行“台湾同胞抗日史实展”,玻璃橱窗里有一张皇榜,是想说明台湾同胞很早就参加大陆的科举考试,被中央政权委以官职。我定睛细看,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后面,突然发现一行熟悉的小字:“第一甲第二名黄自元湖南安化县人”。在安化的县城里有黄自元路,也听说他中过榜眼,但我不以为意,毕竟才子佳人小说里的俗套太多,只要参加科举的穷书生最后都是“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而且是黄纸黑字,赫然在列。他虽然仙逝百年,但是亚马逊上还有他几十个版本的字帖出售。黄自元的《间架结构九十二法》据说是最好的书法启蒙读物。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八件雅事,这个小小的县城毫不客气地占了两样,还不要说这里的黄金菜等野味山珍,我已为它驻足,你是否会因此停留?
三、停云峰如果你到了湖南安化县城,不可不爬“十八拐”,这是离中心街区最近的一座山。
“十八拐”的“十八”或许不是汉代十八诸侯、唐代十八学士的“十八”,而是“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的“十八”,从哪里起算、多大的弯才算“拐”是没有定论的。
听着林间鸟儿的清脆啁啾,瞧着台阶上悄然现身的斑斓毛虫,沿着这些大大小小的之字形“拐”爬上去并不觉费劲,像我这样谈不上“捷足”的小短腿,一个小时也完全够了。
峰顶有一座四层小楼,曰:“停云阁”。春夏之际,登到阁顶,看不到什么云,正好俯瞰全城。
安化光看名字就感觉其美如诗的小河有黄花溪、白沙溪,展开全县地图,不难发现至少有三条小流都叫“白沙溪”,足见人们对它的钟爱,让人听到名字就垂涎三尺的则属椰子河、龙眼溪、浮栗溪,但是若说谁能代表安化,那非资江不可,资江像克利奥帕特拉的鼻子一样引人注目。
从这个高度望过去,资江的上游隐没在群山里,下游扭个腰转个弯似乎也在一片青灰的薄雾中消逝了,两岸翡翠一般的苍山同时倒映到资江中,重叠的绿意仿佛情投意合的热恋男女的感情,浓得化不开。在新建的高楼衬托下,这段资江像一柄碧绿的玉如意,静卧在错彩镂金的宝匣里。
资江,宛若耍酷扮帅的青年,水浅时露出他的筋骨,雨汛时让人听到他的怒吼,此刻又像举止端庄的小姑娘,在和风丽日下不疾不徐,好像根本没有流淌。
江天如画,风物潇洒。在停云阁的四楼绕行一圈,极目迥望,所见皆是连绵起伏的山,县城只不过像造化在山海中扔下的一颗石子,山峦如波浪一般向四周荡开。这里成为县治还不到70年时间,人们在群岭间凿岩劈石,开路辟地,才有了今天繁华的街市,想到这些油然而生一种感动。
天色慢慢暗下来,依然没有云,皓月毫无遮挡地悬在半空,让我觉得楼下楹联那句“月邀帆影上林梢”的传神。我蓦地记起陶渊明的《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就此后世多用“停云”表示思亲念友。这“十八拐”所处的地方就是“萸江公园”,“萸”即“茱萸”,重阳节登高时佩戴之物,看来“停云”这阁名大有深意。
以前人们在登高时怀想的是什么?“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陶澍,寓居过的左宗棠,是否也登临过这里,想起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由此在心中埋下了走出大山的种子?
当初为这座楼取名“停云阁”的文士,脑海中闪现的是不是那些先贤的身影?他遥念的是不是那些远去的英豪?
一定是的。
孟子曰:“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上论古之人。”这也是左宗棠“神交古人”之意。“十八拐”固然听得亲切,但何妨叫它“停云峰”?
四、南金乡听说南金乡后,就非常想去。
因为它大有来头。
《诗经》里就有“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璐南金。”
《晋书》中也多次出现“南金”,如“陆士光贞正清贵,金玉其质;甘季思忠款尽诚,胆干殊快;殷庆元质略有明规,文武可施用……凡此诸人,皆南金也。”“薛兼,丹阳人也,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
“南金”给我的印象不是贵重之物,就是优秀人才,南金乡也应是钟灵毓秀之地,岂有不去之理?
其实,南金乡离益阳市安化县城只有50公里,但坐车最快得90分钟,只因比衡山还高的湘中第一峰九龙池就在南金乡境内,山高路陡,据说有道弯要拐,开车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一路鸣喇叭。如果你恰好从南金带了一块豆腐,回到县城很可能就变成豆腐渣了。(当地人告诉我,南金乡的豆腐最好吃,只有从南金买豆腐到县城吃的,断断没有从县城买了豆腐带到南金吃的。)
只有到南金,才知道周立波《山乡巨变》里的“山乡”是什么样子。
林密山深,泉壑纵横,路边溪水像一群放学回家归心似箭的孩童,飞跑而下欢快喧腾,奇石怪岩散踞水中,仿佛不仅要与之角抵较量,还要逆流而上,溅出点点汗星,吐出朵朵白沫,冲出片片水帘,发出轰轰吼声。高处不时可见小瀑布,宛如白蛇倒挂,界破青山。杜甫诗云:“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走在去南金乡的路上,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形,只不过可贪看的是无处不在的美景。
这里还保留着赶集的习惯。路上有人骑着毛驴,驮着山货,慢悠悠朝集市而去。还有人提着一篮蛋,碰到城里模样的人就问:“要土鸡蛋不?”——这里紧邻娄底市,人们说话带着浓厚的娄底腔。有时会遇到山羊当道,它们安然地兜来兜去,有点嫌弃地斜乜着我们这些闯入者,似乎我们打扰了它们的闲庭信步。
由于有故事解闷,路上也颇不寂寞。传说吴三桂反清在衡州称帝,兵败后就隐居在南金乡,就像他那位并没有战死九宫山而是藏身夹山寺的老对头李自成一样,悠游岁月,潇散以终。当地的将军村、将军桥、将军亭、将军岩、卸甲冲也好像在印证着这个传说。马放南山坡,收兵铸金人,倒也与“南金”暗合。
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有一座南岳庙,庙前有名叫“金鸡坑”的峡谷,各取一字得名“南金”。现在,庙已经找不到了。但见厚朴、杜仲、桔梗、尾参遍布山野,灵芝、枞菌、杨梅、柑橘间生其中,青鲩、黄鳝、胖头鱼、翘嘴鲌在深涧往来游弋。这里药材与木材皆多,水果和水产俱美。
山茶山笋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或许,“南金”就是资江以南的黄金宝地之意。
五、梅城镇
“梅城”只是湖南中部的一个小镇,可这样有气势的名字,不禁让我想起蓉城、桐城、洛城与费城,格非先生在他那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山河入梦》里则虚构了一个“梅城县”。
梅城镇原是化外之民聚族而居的地方,这是见诸正史的,《宋史?卷四百九十四?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其实,镇中名胜古迹非常多,没有半点蛮夷之地的样子,只需看看一阁、一庙、双塔,就可见当地的崇文之风。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梅城就是这样的。
小镇东边现有两层粉白的魁阁,祈文运;镇西尚存黄瓦红墙的文庙,祭孔孟,大殿、厢房、泮池俱在,还收藏了古籍善本八千余卷;联元塔位于镇南青葱的笔架山上,屡经雷劈犹自屹立,三元塔遭逢浩劫毁而复建,在镇北隔着盈盈洢水与联元塔遥遥相望。《说文解字》释“联”字:“连也”,这两座塔应该是为祷求本镇学子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特意修筑的,俗称“南宝塔”、“北宝塔”。
年的夏天,不满24周岁的“穷游族”毛泽东同志进行了一次“斯巴达式之旅”,全程徒步不带分文,靠写对联换取食宿,用一个月,行九百里,游五座城,就到过这里。兴许是意犹未尽,时隔八年,他再次来到梅城调查研究。传说他还题写了十六个字来描绘梅城风物。
现在,他造访过的阁、庙、塔早已不是昔日模样,老县衙、永兴庵也如太阳下的冰山烟消云散,行政区划更是大有变动,这个曾是年安化县治(从宋代到年)的小镇从政治和地理上都不再是该县的中心,它会不会有几许落寞?我想起宾夕法尼亚的费城,它是《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诞生地,也做过美利坚的首都,它是否会因华盛顿特区成为新都而花径不扫、朱门不开?应该都不会。河东河西,沧海桑田,这是自然的法则;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万物都焕发出各自独特的光彩,这才是世界的常态。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在这个古镇,我缓缓行,静静听,倾听历史的足音。
六、烟溪红年秋,湖南省安化县西南部,雪峰山的腹地,陆陆续续来了大队大队外地口音的士兵,他们不练射击,也不拼刺刀,而是建房子、挖山洞,组装着一台台当地人叫不出名字的机器。
指挥他们的是一位快50岁的军官。他个子不高,额头宽阔,双眉上挑,目光灼灼,一身戎装,神态深沉,可是并无杀伐之气,而有儒雅之风,看得出是多年的脑力劳动使然。
此地是他派部下勘察后选定的,以前只见过照片和地图。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实地查看了。
这里临近资江,四周青山连绵耸峙,恰成盆地,一道碧涧像护城河一样擦着盆地的外沿流过,还有一条小溪哗哗作响地横穿盆底,冲刷着乱石层叠的浅滩,滩边有潭,山中多杉,岩上飘烟,他暗自颔首,觉得这真是建造兵工厂的好地方。
有水就能生活,杉树是做檩子椽子柱子的好材料,水气氤氲成烟,为工厂蒙上了面纱,山中的溶洞则是天然的车间和防空洞。他老家衡山,留学日本九年,负笈美国两载,山川之美见得不少,日寇相继占领徐州、开封,节节进逼,他更无心赏景,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名叫“烟溪”的小地方,望着山腰的木屋,还是不禁想起吴均的几句诗来:“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晚上,蚊子密得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多得发出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半夜尚有雄蝉凄厉地尖叫,让人睡不着觉,他少时随父亲读《晋书·祖逖传》的情景倏地跳入脑海:“祖逖中夜闻鸡鸣,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庭中。”他霍然而起,点燃火把,开始研究特殊金属材料的锻冶问题。
他就是时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兵工厂厂长、哈佛大学冶金学博士李待琛中将。
在他的领导下,这家从河南巩县迁来的兵工厂很快就复工了,一捆捆枪支、一匣匣子弹、一箱箱手雷开始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往抗日前线。
不久,日寇的侦察机开始觇伺这里,随后轰炸机多次来袭,轮番投掷炸弹,一时间山乡火光煜煜,岩土纷飞,血流成河,兵工厂职工和村民累计死伤数百人,烟溪变为了红色的血溪。
兵工厂在这里坚持生产三年多,后分批迁往辰溪和重庆。
几十年后,工厂已是藤蔓盘结,溪畔正自青菰飘摇,我踏上这块曾被鲜血浸润的土地,寻找当年死难者的墓地。一位乡亲手拿镰刀做向导,在山间披荆斩棘,枯黄的松针掉落了一身,遇见溪水挡路,就搬几块大砾石丢到中间,像练梅花桩一样用脚一点轻巧越过,或许那时军人也是这样进来的吧。当地干部说,他们想把这片地保护起来,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默默点头,耳边响起林肯在葛底斯堡说过的话:“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是非常恰当的。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不能够圣化,不能够神化。那些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已经把这块土地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
现在,这个名为烟溪的小镇生产的红茶已享誉全国,我看到路边“中国红茶名镇”的宣传语,略觉空泛,琢磨良久,想出十个字:“抗战风烟地,绝美红茶溪。”
七、茶马道在安化县的大山深处,有一条小路,人称“茶马古道”。
这条路虽然远不如古罗马的阿比安大道历史悠久,但在近千年前,却已是这里的茶叶外运的主道。
这条路穿过丛莽巉岩,穿过麻溪资江,穿过漆面斑驳的风雨桥,出湖南,到洛阳,经长安,越西域,最终到达莫斯科。安化境内多山,这里的山径用当地人的话说:“还没有狗舌头宽”,又多河流,土产外运不仅要人挑肩扛,要借助舟楫之便,更多的时候,要用马驮。
由于路途遥远,为了防止茶叶变质,也便于运输,这里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制茶工艺,简单来说就是先揉炒杀青,再渥堆烘干,最终制出的茶叫黑茶。有些还要压紧压实,用箬叶、棕片、篾条层层紧裹,形成的茶柱像迫击炮的炮弹,最大的重达几百斤,号称“万两茶”。
40多年前这座山城有了火车,高速公路也马上就要通了,运茶再也用不着马,这条路已经是4A级景点。山边水边,长亭短亭,工作人员穿着像清代兵勇一样的对襟褐衫牵马慢行,还有人在竹筏上撑着杉篙纵声高歌。每到节假日,游人纷至沓来,都想骑骑马走走这条古道。
听着马蹄在磴道上发出的哒哒声,我仿佛看到千年前,这里的山民在崎岖的山道上拽马攀爬,荆棘咬着他的裤腿,垂叶扫过他的黑脸,蚊虫叮上他的脖颈,他抹一把汗,仰头望,山顶还在远处。他风餐露宿,枕石漱流,日夜兼程,还要小心剪径的贼人与凶猛的野兽。而走出安化,才走出“万里茶道”的起点。
这又让我想起敦煌,丝绸之路上的大漠绿洲,现在那里也是游人熙攘,人们坐飞机来这里欣赏鸣沙山、月牙泉的美景,去玉门关凭栏怀古,到戈壁滩上感受江山有待、天地无穷。
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百多年前,东部的人们认定到西部开疆拓土是美利坚人的“天定命运”,他们为了自由,为了淘金寻宝,为了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机会,开始了西进运动,也走出了几条有名的小道,如摩门小道、俄勒冈小道、加利福尼亚小道等等。这些小道是牛仔的皮靴踩出来的,是无数羊蹄马掌踏出来的,也是装着全部家当的大篷车吱吱呀呀的木轮碾出来的。现在,这些小道边也散布着不少露营地,很多美国人开着房车来这里游览,寻根问祖,探宗追远,领略荒原上的沙如雪,月似钩。
茶马古道、丝绸之路和俄勒冈小道上,已经罕有载渴载饥的贩子、蓬头垢面的商人,满目都是衣着光鲜的游客。他们兴高采烈,眉开眼笑,没有奔波之苦和冻馁之虞。现在,到处都有了旅馆、自来水和WIFI。
有人说,工业的发达就是让奢侈品变成必需品,也有哲人说,社会的进步是从身份到契约。或许,我也可以说,人类的发展,就是一个将以前的商业要道、血泪之路变成今天的休闲走廊、观光线路的过程。
八、云台山湖南云台山,和五台山、天台山差不多,其实都是“平顶山”,山顶虽谈不上平滑如砥,但可以说像是君子的胸襟,坦坦荡荡,没有峰若剑戟、刺破青天的气象,这就是“台”的要义。不过,这不影响云台山的神韵。
云台山离安化县城不远,交通方便,这也容易让人小瞧。名山一般都像遗世独立的高僧圣人,一定要让人长途跋涉,匍匐朝拜。太容易得到的,会是好的吗?
我曾用了一天时间去看它,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只是以管窥豹。
云台山山脚有溪,山腰有园,山腹有洞,山头有祠。从山巅的真武祠往下眺望,只见墨绿色的小溪两岸大屋小楼密密麻麻。溪也名副其实,叫“潺溪”,那块聚人而居的平地是“潺溪坪”,坪上的居民多以种茶为生,山腰的茶园就是他们的产业。
茶园散布在半山,在一块块花白的石灰岩中开垦出来。只见一人多高的石灰岩耸立在一垄垄茶树周围,仿佛有人特意搬来为茶树遮风避雨的。这里海拔千米,天气寒冷,时至五月仍有人烤着炭火取暖,麻杆粗细的竹子像蒺藜一样倒伏在地上,似乎怕冷蜷缩着,丝毫没有井冈翠竹的挺拔劲直。但茶叶却长得好,宽大厚实,阔如手掌,这就是闻名全国的“大叶茶”。也许,从石灰岩的缝隙中长出的茶树本就生性刚强吧,它把乱石当成画屏,把山峰当成玉栏,把凛冽寒风当成和煦春风,与淙淙清泉为伴,跟满天星斗同眠,远离山下的市井喧嚣与山顶的香火缭绕,对气温、地势和季节都鄙夷不理,甚至还要用浓雾来遮挡窥探的目光,不求闻达,不慕荣宠,自顾自地努力生长。不少茶树上蛛网纵横,白色的蛛丝上麇集着透亮的露珠,如果茶树有灵,它可能连蛛丝都不会拂去。
山腰还有烈士陵园,一座高大的安化烈士纪念碑矗立其间,直指苍穹,告诉人们这还是一座有着传奇的小山。年,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率领的长征红军曾在附近激战。现在,硝烟散去,恩仇俱泯,烈士之英赏茶云海,千秋功业任人评说。
山腹有名曰“龙泉”的溶洞,洞中有河,长达数里,深有几米,能行小船。还有十几个深不可测的天坑,我没有系绳直下去探险,只在坑口凝神谛听,在草叶荆棘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绿幕下,有哗哗水声。或许,云台山的云就是从这里蒸腾而上,朝云暮雨,蔚为大观。
九、资江水我生在澧水边,留下的深刻记忆是在河滩上砍芦苇、挖螃蟹,大人守堤时去送饭,听说可能要溃垸了,抱着电视机踩着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堤上走。
后来在湘江畔求学、工作。湘江在沿岸高楼的注视下,显得温顺、平静,它流经衡阳、株洲、湘潭、长沙,仿佛到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样变得文明了。
现在又住到了资江之湄。
资江是难于驯服的。两岸青山挟持着它,但它还是胆敢旁逸斜出、左冲右突,它像精力旺盛的鸡公,给河岸这里啄掉一大块,那里凿破一小角,向湾头和豁口拓展它的领地,所以这里的桥不仅有横跨资江干流的,也有不少与主流平行的。
它不服管束,给它五花大绑,还是桀傲不恭。在益阳市安化县这一段,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连修柘溪、东坪、株溪口三座水电站,才勉强制住它。在资江边,常常可以看到上书“禁区”二字的警示牌,有时还可以听到高音喇叭在预警:“电站即将开闸放水,上下游船只和人员请立刻离开!”
被分而治之的资江刚从几条泄洪道跑出,就立马汇成一片,似乎痛感水坝耽搁了它的黄金时光,着意加快速度飞快向洞庭湖奔去,白浪越过青波,后浪盖过前浪,激水超过缓流,暗潮涌出江面,江面被高高拱起——像成精的草鱼挺起背鳍在水下游又像有巨鲸作势浮出——迅疾又被向前重重掷下,它恨不得跳着前行。资江像韩信忍受少年的挑衅一样接受水坝暂时的拦截,只为奔涌出更加壮丽的行程。
资江中的鲇鱼洲也狭小局促,上面的树木都纤细稀疏,一副向资江俯首称臣的可怜样,似乎资江格外开恩才让它在江面露出头来吹吹风,不像湘江上的橘子洲扬眉吐气。资江对苲草、水藻倒还通融,在河床宽阔处,它们柔媚无骨,随波飘荡。
屈原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的名句和《湘君》《湘夫人》的名篇,湖南“四水”他好像独独漏掉了资江,这或许不算资江的不幸,而是屈原的遗憾。
卢比孔河见证了恺撒命运的转折,俄亥俄河映照过林肯摆渡的身影,密西西比河陪伴着马克·吐温的领航岁月,资江也会有它的骄傲。
十、百花溪成都有一条著名的浣花溪,柳永词云:锦里风流,蚕市繁华,浣花溪畔景如画。湖南省安化县则有一道百花溪,令人产生“百花满潭溪水香”的联想,风光似乎也不输前者。
初冬的一个晴日,在向导的引领下,我开始了溯溪之旅。在通往名为“百花寨”的山峰的公路上,我们中途下车,沿着路坡扒拉着荆棘朝峡谷走去。
到得谷底,只看到一步宽的浅流。毕竟冬天了,这些天又没下雨,有水就不错了,我这样想着,急急忙忙踩着溪畔的乱石往前赶,看看前面有什么奇观。
没走多远,石头就让溅上的水珠变得梭溜起来,稍有不慎就有滑跌的风险。再往上爬,溪流开始漫石而过,有种“溯洄从之,道阻且跻”的感觉,我慢下来,即便这样,我也两次踏到了水里——根据赫拉克利特的观点,我踏入的显然不是同一条溪流。
继续往上攀登,感到耳朵已经不够用了。我已无心听向导讲述山里的神话,那关于朱元璋、刘伯温与陈友谅的故事,还有百花庵里当地“妙玉”的传说,因为溪水的滴答声、叮咚声、咕噜声、淅沥声、汩汩声、哗哗声、拨剌声、轰隆声齐聚到了耳边。
当我仔细地去分辨声音的来处,却发现眼睛也不够用了。怪石如关似阵,溪流闯关破阵,那些声音就是它们战斗前的密谋,厮杀时的呐喊,休战期的嘀咕与争吵,就像阿伽门农与阿喀琉斯,也像诸葛亮与司马懿,无论是友是敌,都先拌拌嘴。只见几小股溪流刚合成一大股,马上又被山石阻隔,岔向两边流去,继而汇为一泓深潭,潭底树叶像层叠斜铺的蚌壳,不尘不垢,不腐不烂,对水面的涨落也不闻不问。潭水悄然盈溢,从石床滑落,反倒振奋了精神,强健了筋骨,开始加快速度,穿过石孔,撞向石壁,涌出石槽,奔赴下一个石阶,仿佛在展示它的存在,想引起我的注意。再往上看,在树之蔸竹之根,在草莽藤蔓之中,在巉岩与砂砾围成的水的巢里,那亮晶晶的,是或狭或阔、或浅或深、或徐或疾、或近或远的溪的盛宴。
阳光照在前方大树的梢头,我行进在光与影、明与暗、浅黄与深绿之间,我发现我的手脚、我的身体完全不够用了。我像刚上天宫的孙悟空,什么都想摸一摸、碰一碰,又像阿里巴巴的哥哥进入了四十大盗的宝库,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打进心灵的包里带走。我想去体验溪水的清凉,去摩挲水底的泥沙,去感知树皮的光滑,去抚摸石头的棱角,想摘下斑斓的叶子做标本,想折断坚韧的枝条当手杖,想像阮籍一样长啸,也想脱下鞋子袜子,做一回坦腹东床的王羲之,斜卧在溪中的巨石上晒太阳,任凭溪流涤荡我的双脚。走了几个小时也没看到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如同隐居山林的羲皇上人,一切尽归我有。
据说狡猾的狐狸如果跳过小溪,再聪明的猎犬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在百花溪畔,我的鼻子也不那么灵敏了。我闻到水气,但那淡淡的芬芳,是谁发出来的呢?是椿?还是桂?是石头窝里长出的菖蒲?还是树下丛丛的马蹄香?是厚朴树干上生的白木耳?还是结了赤褐色小果的珍珠草?是傲立枝头的那一串串小野梨?抑或是浅土下麻竹那准备越冬的笋?如果是春天,我能分辨出哪几种花香?那时,应该还有蜜香,可以看到群蜂在山谷里傍溪飞舞,采得百花成蜜后,不觉辛苦只觉甜。
我越爬越高,我愈走愈慢,是景色牵绊了我的眼,还是读倦了《自然》,想看看自然?
十一、水电站一到益阳,我就听说了柘溪水电站。当地人开玩笑说安化县的妹子爱嫁电站的汉子,那里发电多,效益好。
我浮想联翩起来:柘溪水电站应该是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那里大树千尺,断崖万丈,中夹洪流,碧涛翻涌,直攻水坝而去,至少得有怒江的气势;电站职工则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穿着草绿色的制服,端着搪瓷碗吃饭,领了工资也没地方花——发电多,肯定水量足、落差大,总归要水急山高,城镇是不会建到那里的,这是我的推理。我还计划专门去踏访——那么远,得要一天。
一次途经柘溪镇,我不经意往车窗外往去,目光越过路边的屋脊,只见一道灰黑的大坝劈水而起冲天而立,坝梁上巨大的白色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震人心魄。我断定这就是柘溪水电站无疑了。一打听,果然。
回忆起来,我已是第三次经过柘溪镇了。柘溪大坝高逾百米,上齐浮云,衬得山峦低眉、资江驯顺,并且就在大道边,有很长一段路可以直视电站无碍,但我两次与之失之交臂。
我是低头玩手机去了?还是在车上睡过去了?可能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水电站不会建在城镇,于是经过镇上时没有留心吧。事实恰恰是电站在深山里建好后,周边人口往职工生活区聚集,慢慢形成了今天充满生机的小镇。我的逻辑是对的,错的是忘记了时间。柘溪水电站已经建成50多年了。
尤利乌斯·凯撒说过:“没有人愿意看到事实的全部,人们往往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的现实。”更有甚者,对不合预期的事物,还能过而不见。自诩睿智的我也有糊涂的时候。一心想去看远方的电站,却两次与它擦肩而过。
王安石诗曰:“远求而近遗,如目不见睫。”就是说我。只不过,命运一般不给人三次机会。
十二、双公山居气温骤降,冷雨淅沥,要下雪的样子,我造访了一座山村度假别墅。其实我对这类别墅是没有太多期待的。有的为了保持“原生态”,一下雨就得走泥巴路,有的为了显示古意,家具色调阴沉,像出土文物,有的为了营造气氛,屋顶下吊着的不知道是几瓦的白炽灯只发出几道惨白的寒光,一进房间就觉得凉意逼人。
正好顺道,就去看看吧。
大门不是牌楼,也没有红匾,一块长条小青石上刻着“双公山居”四个字,让我想起淝水之战的主战场八公山和余秋雨的《山居笔记》,这就是低调的门牌了。
院里有20多栋房子,大半隐没在密林中,只现出屋顶的露台一角和杉树皮一样颜色的红木栏杆。
房子的名字也很别致,“拜星”、“玩月”显然是可以推窗见月、举目观星,有的叫“芭蕉雨”,房子四周就真栽了不少芭蕉树,阔大肥嫩的芭蕉叶似乎在等待着甘霖的临幸。古人云:“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主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有的房子纯用竹板和藤条,桌子、凳子和柜子也不例外,一走进房间就闻到竹子的清芬和藤萝的幽香。房子里没有住人,但我好像听到宋代文学家王禹偁在屋中吟哦:“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仿佛王禹偁将黄州的小竹楼移到了眼前。
在有的房间,碗口粗的树穿透地板、纵贯房间又钻出屋顶,越过屋脊迎风屹立,俯瞰众生,为自己没有被移栽更没有被砍倒沾沾自喜。儿时看过冯巩主演的电影《没事偷着乐》,里面也有一棵不识相的树,将一截树干戳在卧室中,在那个房间孕育、出生的小男孩就被取名“小树”。在这个山间的庭院里,人是主角,树也是主角,没有你进我退的矛盾,更无你死我活的斗争,大家安然相处。
每套房间都有除湿机以及淋浴的莲蓬头和坐浴的大木盆,厨房里有厚实的原木砧板、全自动的咖啡机和锃亮的不锈钢烤箱。这里还有明净宽敞摆满了各国经典的书房,悠闲地躺在摇椅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青绿的田园、翠竹高耸的小山和闪着银光蜿蜒曲折的溪流。
附近的烤火房里,炭火已经生起来了,主人招呼我们落座。我忍不住打探:“您是请谁设计的?”他笑了笑,似乎有点腼腆地承认:“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是某位大师设计的呢!您以前在哪个学校读书?”我觉得他应该是清华或同济的毕业生。
“我在哪里读的书?哈哈。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了二十多年,后来辞职去云南卖了二十多年建材——最大的一笔生意是为北京‘鸟巢’供应天花板,喜欢书法、摄影、设计和绘画,都自学了一点点。”难怪,没有这些爱好、没有对美发自内心的渴求,是不可能有很强的审美能力的。这也是以设计“为业”而不“为乐”的某些设计师所不能比的。
“我觉得您的理念非常先进。真的没请人设计?”多疑的我不肯善罢甘休。
“以前请了一个建筑学教授,但他的方案和我们这里的环境结合得不是特别好,我就想自己试试,于是去新加坡、韩国、日本、美国等十几个国家都去看了看,很多国家都呆了一个多月,回到老家后自己边设计边请人施工,弄了三年多花了几千万才有今天的样子。”
我的好奇心超越了我的礼貌:“那您多大年纪了?”
“我嘛!快70啦!最近几年既要设计又要施工,老得厉害!不过我希望这是我最后最好的作品。听说我们县在发展旅游业,希望外地的游客来我这里能感受到我们山民的热情好客与山村的怡人环境。”他还告诉我,这里房间、走廊的所有字画和工艺品都是他一件件亲自挑选的。我看他的头发只是花白,除了看手机时要戴上眼镜,根本没有任何老态,看上去就五十多岁,于是说:“刚刚当选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满了70岁!您和他一样都不老!”
他诚恳地说:“他的当选对我这样年纪的人确实是一种鼓励!”
天黑了,我告辞出来,主人也回山中的木屋休息。我想起当地的一个传说:民国时,县里的文庙和武庙之间建了一栋房子,坏了文脉,所以这里很少出大人物了,不比一两百年前。也有人说现在山野无遗贤,精英去“北上广深”了,土豪都移民改籍了。这些传说有些无稽,评论也太过悲观吧。这位回乡创业的古稀老人不就是怀瑾握瑜的隐士高人吗?我正思索着,只见青黑的夜色中,柳絮般的山雪轻轻地飘落下来。望着这天人合一、中西合璧的院落,回味着主人翁的人生传奇,终于领会到“雪满山中高士卧”的意境。
十三、山里的生活我老家在洞庭湖平原,现在山区安化县工作,常常有人问:“感觉怎么样?”
我想替他念一段《世说新语》: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两人道出平原和山区的不同,不能说得更好了。
山间的平地不多,地名中带“冲”、“场”、“坪”、“坳”、“塅”这些字的就是了,但山里的生活似乎更有趣味。
记得上大学以前,读书之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栽油菜、摘棉花、扯萝卜、拔莴苣、薅野草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回头青”的莎草,它生命力最强,非把它的根全部挖出,并连根带叶放到太阳下晒几天不会死,倘若只是揪下它的茎叶,过一夜它又长出来了,“回头青”这个名字形象地说出了它的特点。摘棉花则非常乏味,不仅要将棉花从棉铃里拈出来,还要同时将棉上沾着的枯叶撕下来,考验站功和耐性,所以我总觉得自己负责的那一垄棉花地长得看不到尽头。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就躲到小树般的棉花杆下,以装棉花的包袱作枕,在枝叶的绿荫里美美睡了一觉。
山区的劳作则不同,不仅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一饱口福,山里多的是板栗、桑葚、樱桃与猕猴桃。要做的事情也好像更有技术含量,让人更有成就感,譬如伐木、养蜂、割漆,还有采胡椒、掘竹笋、挖黄姜、刮桂皮、制茶叶。能非常勤快麻利地干所有这些活计的小伙子,往往会得到十里八乡的称赞。而我除了吃生姜、洋姜,真的不知道另有一种不能吃的“黄姜”,漆树与槭树一下也分不清。山里的孩子独立得更早。由于居住分散,学校离家都不近,他们从小学起就寄宿了,每周才回一次家,周日去学校时带着腌菜,走累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吃一点,也是很惬意的。现在,学校食堂每餐都供应新鲜的菜肴,山里也有了每天接送学生的校车。以前那样的生活应该成为历史了吧。
山里的生活更加惊险,壮大人的胆量。进山本身仿佛探奇,上山有时则要攀岩,还需提防黄蜂、蝮蛇甚至猛兽。山民告诉我蜂一般不蜇人,只有它们酿好了蜜有人像要抢才奋起自卫,我发现有时它们太过警觉,去年8月一个摄影师去拍古茶树,来回就被蜂结结实实蜇了两次。据《安化县志》记载,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六步溪自然保护区,老虎咬死过7个村民。一位同事的外公就是被老虎拖走的,找到时老虎已经吃光了他的大腿。在安化县,“伍”是大姓,可惜没有“伍松”更没有“武松”,听说后来猎户设了一个陷阱,上面栓一只羊羔,老虎禁不住诱惑才被逮住,也有人说是扔了一只下了毒的死羊到深山里,老虎吃了毒发身亡的。反正老虎是不见了,但现在山上还有很多獐子、麂子以及毛冠鹿。
我想多说说保护区,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较多原生态的山野和山区生活图景。最近一些年,六步溪保护区实行更加严格的育林政策,不仅不能砍树,里面的树被风吹倒了,被雷劈断了,也不能往外运,林子看着看着更密起来,山间的小瀑布多了起来。我夏天去过一次,那是一片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次生林,景色就像顾恺之说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这里小溪很多,跳跃奔跑的网溪、江溪、南溪、婆婆溪,不仅让自然保护区也让整个安化都欢畅灵动起来,保护区以之冠名的“六步溪”则更富变化,暴雨时节会成为宽达十几米的大河。六步溪自然保护区的水与山,让我记起苏东坡笔下的“七里濑”——仅从名字看二者就是绝配: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十四、安化地名漫谈到安化县一段时间了,感觉新奇之处有很多,比如这里除了有闻名全国的黑茶,红茶、绿茶也一应俱全,并且也都很好喝,就像是林语堂,不止散文写得妙,其小说、剧本也非常精彩。
“左图右史”似乎是读书有格调的标配,毛泽东同志在看《资治通鉴》时觉得如果该书能配一些地图就完美了,催生了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我也留心了一下当地的地图,觉得安化的地名很有特点,不可不记。
安化县有23个乡镇,乡镇名称我凑了一句顺口溜概括:
渠江之南,五溪四塘,梅城冷市,古楼田庄,马路东坪小淹,大福高明平安。
全部写下来就是:渠江镇、江南镇、南金乡;仙溪镇、柘溪镇、滔溪镇、烟溪镇、奎溪镇、龙塘乡、长塘镇、羊角塘镇、清塘铺镇;梅城镇、冷市镇,古楼乡、田庄乡;马路镇、东坪镇、小淹镇;大福镇、高明乡、平口镇、乐安镇。
从中可以发现当地水资源特别丰富,你看跟水有关的乡镇名就有12个,“溪”、“塘”特别多。确实如此,就像王母娘娘用发簪在天空中一划形成银河将牛郎织女隔在两边一样,湖南省四大河流之一的资江将安化全县一分为二,资江两岸就像黄浦江畔的上海外滩一样人口密集,其他地方居民住得比较分散。假以时日,千百年后,安化像台伯河畔的罗马城、哈德逊河边的曼哈顿一样繁华也未可知。巧的是,外地开发商在这里建了一个商业区,就叫罗马广场。
这里水电站也特别多,柘溪、东坪、红岩、将军、株溪口等等,差不多随处可见。外地在忙不迭发展火电、核电、风电,这里水电就自给有余,还可以外输。
有的地名听上去特有范儿。刚来时,我问一位食堂做菜的大姐是哪里人,我听她回答“南京的”一下愣住了,心想:“从江苏来湖南打工?什么情况?”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南金乡。”还有个“中坻村”,让我不由得想起《诗经》中的《蒹葭》篇:“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安化人还特别重感情,这里有思游村、思贤溪、思贤桥、思源学校等等。据当地人说,“思游村”以前叫“思尤乡”,因为思念蚩尤而得名。传说蚩尤老家就在安化,现在安化还有一段被称为“蚩尤界”的城墙,但他毕竟是黄帝炎帝的手下败将,中国人是炎黄子孙,叫“思尤乡”似乎有一点不那么“政治正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思游乡”,后来合并到了乐安镇,成为一个村。这里有一座山以前叫“神山”,或许由于同样的原因,现在叫“辰山”。
这里还有一大片原始次生林,林中有一条溪,常有野鹿悠然饮水,因此得名“鹿步溪”,让人想起“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的诗意美景,或许是由于鹿越来越少,并且“鹿步溪”不够顺口不够响亮,现在这里叫“六步溪”。
西方有句谚语“玫瑰不叫玫瑰,也一样芬芳。”无论地名怎么变迁,这里水秀山青、人杰地灵却是没有变的。
作者简介:甘正气,常德澧县人,“80”后公务员,法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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