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安化佳作带着灵魂走资江

陪伴你

一直到故事说完

带着灵魂走资江

廖静仁

01

廖静仁简介:

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境界》《穿越村庄》《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

好像只有这样做

才能让我们感觉到永远都不用自己一个人

02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人有很多的时候,也许就是在亦真亦幻中或醒着或梦着的——醒着是为了圆梦,而做梦则是为了继续去完成醒着时的诸多愿望?如果这一种推论能够成立,人生不正好又坠入了万劫不复的颠倒梦想之中吗?但紧接着又一个问题来了:人们所认为的白天真会是白天吗?夜晚真会是夜晚吗?

这并不是一道可以用乘除加减的方法就能够得出结论的数学题。

已经与方法论无关。他在心里叩问自己说:不是有人说数学就是哲学吗?

思绪已被小车里正在播放的歌唱声所干扰——那是一组流行歌曲:

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

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喔哦哦……喔哦哦哦……

这是随车配送的一张流行歌经典唱片,一曲终了,另一曲又紧跟而来: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个更圆,那个更亮

哎嗨哎嗨呀

山上有棵小树,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个更大,那个更高

哎嗨哎嗨呀

下雪啦,天晴啦

……

他知道,还继续听下去便是那一首“跟着感觉走,握住梦的手”了。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他愤愤然一声嘀咕,顺手就把唱机给关了。

其时,正是年的夏秋交替之际。众所周知,这是一个精神文明正向着物质文明倾斜的世纪末时代,但对于广大的农民而言,这又是一个收获在望的季节,然而,他早已经不再是农民,是一个通过自学而脱胎换骨,成了资滨县自学成才的先进典型人物,他这几年总是喜事连连,不但被破格招工转干,还由县文联秘书长晋升为县委机关报总编辑。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仅干了三年,仕途正顺时(至少局外人都这么认为)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辞职走人进了省城,在省卫生厅一家健康杂志社任聘做编辑,因为他曾经是政协资滨县委常委,与《湖南统一战线》有投稿往来,不久又被正式调入省委统战部的机关刊物,还做了执行主编。命运之神赐予给他的真可谓是一顿又一顿盛宴饕餮啊!

“食饱伤胃”,这句话虽然是他后来才听说的,但用在此时却尤其贴切。

自幼在资水河泡大,拉过纤也做过手艺人的他却越来越觉得浑身不自在,或许也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他的血液里依旧澎湃着对改变过他命运的文学的炽热激情,在他看来,他就是一只为文学而生的不死鸟,哪怕是精卫填海他也会奋不顾身……还或许,真正促使他此次带着灵魂独自出游的主要成因,是受了偶尔心血来潮就背几句的大唐皇帝李世民为玄奘西行所作的《圣教序》的影响,这不,他又在朗声吟道: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影,超六尘而迥出,只千古而无对。凝心内境,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折理,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闲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

于是有一天他忽然说:看来我应该弃车轻履上路,带着灵魂作一次远游了。

远游何处呢?他不禁在心里问道。

灵魂答: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哦,那就溯纤道而上,重走一回资江吧!

逃避真实的交流

逃向浅显的文字交谈

03

好浓的雾,抑或是好重的水气,把整个江谷填得严严实实。

他那双眼睛忽变得深不可测,总是眨也不眨地试图穿透浓雾,盯进那同样是深不可测的江水。他厚实的脚板蹬着一双一天门草鞋。那草鞋的后跟早已经磨穿,就连前掌上的鞋耳也断了好几只,穿与不穿差不了多少。在他从乡下老家进入县城乃至后来进入了省城的行囊中,始终有一打草鞋和一张渔网,此时,那一张湿漉漉的渔网就搭在他壮实的肩膀上,那根棕红色的钢绳正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

  他居然又是沿着这江岸的纤道来撒网了。

  看神采,他似乎有些悒郁,又似乎是从容不迫。脚下的乱石与刺条他是无所顾忌的,每走一步,他都迈得那么沉稳。看来他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把网撒出去。

  前面的滩涂上,已经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钢凿和铁锤的撞击声。只有这声音才会偶尔牵动他那如钉子般钉进江水的目光。似乎,他是被这声音深深地感动了!

  绕过一个江弯子,又绕过一个崖咀,钢凿与铁锤敲响双重奏的滩涂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滩涂上拥挤的河卵石沉睡如远古的恐龙蛋,似呆头呆脑,又仿佛在某一时刻会突然醒来,有一只小船倒扣着,像是有意护着它们。这小船是什么时候被江河所抛弃的?他已经不止一次与它相遇了,且也曾不止一次地激起过他的同情心:哦,船儿,你一定是航行了很远很远的里程吧,搏败过无数次风浪的袭击,闯过了无数次礁岩的暗算。于是,才显得这般疲倦,才喘息着蜷缩在这滩涂上,是想要从这些沉睡如远古的恐龙蛋中,吸取某种原始的真气与能量么……

当第二次路过这滩涂时,他又呆呆地在这小船旁沉思默想了许久许久。

是为它的残损惋惜呢,还是替它所取得过的胜利庆幸?

  ——纵然,这船已经是遍体伤痕了,且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钉,参差不齐地从船底龇露出来——那是从它的腹部中长出的一排排锋利的牙齿呢,还是有人扎在它身体上的无数把尖刀?所幸它曾啃咬过无数明崖和暗礁,无数激浪与漩涡……

  这小船如今毕竟有人来修补了。看到这情景,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是呵,早就应该来修补它的!

  这一回,他并没有再在小船处久留,且匆匆地向前走去。只是他的脚步迈得似乎是更沉重了。就这样刚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向那小船投出深情的一瞥。

  一轮生机勃发的旭日,就像是刚从这江水中洗涤过,湿漉漉的跃上了东边的山梁,那遮眼的浓雾眨眼间全都溃退了,消散了。但见江中的激流正喧嚣着向前撞去……撞去。纵然,被礁崖撞得粉碎了,它依旧还会聚集,再度向前、向前!

  前面是一道隆起的崖咀。一只目光贪婪的黑色渔鹰俯卧其上。远远地,他就发现了那儿在翻卷着银白色的细浪。那细浪似乎是在跳跃,又似乎是在向前浮游。

  呵嗬,成功了!他心底里不由得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向崖咀奔去。

  是听谁说过的呢?还是从哪一本书上读到过的?——失望过的人,虽然最害怕再一次失望,但是一旦他感觉到希望在前时,又将会忘记一切地勇敢前行。

这与飞蛾扑火的比喻无关,与猴子捞月亮的传说无关……

那么,是不是与精卫填海有关呢?是不是与后羿射日有关呢?他此时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顾了,那被砺石刺破的脚掌在流血,他似乎也一点都不得而知的。到得崖咀边后,他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身子,就“嚓——”地将网撒了出去。

  撒得好圆哟——这一网!

  他激动得不能自控了。心,在怦怦地撞击着胸口;手,在瑟瑟地颤抖。这时他才想起要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所走过的这条路。奇怪的是这路却在他的瞳仁中变得平坦、壮阔了;他还觉得这江岸险峻的大山也并不会比此时的他高大。

  是呵,他能不激动么?仅仅就为了这一瞬间的安慰,他已一连沿这江岸的小径走了整整三天哪!假如说,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亲眼见到太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消逝,他已经在这江河中撒过了九九八十一网的话,那么,每一网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的。而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他毕竟已真正地网住了希望!

  滔滔东去的江水哟,不正是在为他奏一曲希望之歌么?

许久、许久,他总算平静下来了。于是他开始虔诚地,缓缓地收着渔网。

那钢绳颤颤的,很是沉重。然而,就在渔网即将拉出水面时,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阵从未有过的晕眩。手,就僵在半空,如一个悬着的问号,眼睛,忽变得空洞,像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向他汹涌而至,他不愿也不敢再看渔网……

哦,那银白的细浪并不是鱼鳞的闪光,而是被崖咀拌着激流泛起的浪花……

一切皆是虚妄,皆是颠倒梦想……

渔鹰“嘎”地一声怪叫振翅远去,这不是有意潜伏在这里等着要嘲讽他么?

  眼看着夕阳西沉了。碧蓝碧蓝的江水已成了深黑色。他身后滩涂上敲响的凿与锤的双重奏,早就听不清了。兴许,那船已完完全全地修补好了。那么,就在明天,它又会去远航的。去和风浪搏斗、暗礁撞击,去显示它生命存在的价值!

  难道真是这样——人就是靠了意念中的一线希望所支撑的?一旦那一线希望断绝了就会垮下去,从此很难再度站立起来?他确实一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这么说他已经不会再来江边撒网了,也已经不会再向生活的长河撒网了?

  然而不会,他并不是那样的弱者!其时,他口中喃喃道:“万劫万复,方死方生。”他手中仍然牢牢地握着那根棕红色的钢绳!有钢绳在手,就有希望在心!

04

1

把灵魂当做一件好事

他来到她“家”里,准确说是他的魂魄游进了她的家里,家中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就着一顶破烂船棚,竟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他的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就是在回答他的,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直等到地老天荒。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口么?正疑惑间,就又听到一个喑哑的声音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缥缥缈缈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她的体内发出。

  是一个谜,一个旁人无法解开的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又坚毅的双眸中。

  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他的眼前了。

饥饿时,饭便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他狼吞虎咽地吃着。

那条黑毛狼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他,并不时地抵舔着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抱不平,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有吃,且把自己口中的食物省给他了么?稍有迟疑时,妇人发话了:看来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说着又朝黑毛狼狗满意地瞥了一眼,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更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呷饱了就困一觉,这里前去,几十里都冇得人家借宿哩!

  还须作回答么?说什么都是多余,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

资水沉沉地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

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破船棚的“家”门口,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在注目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他,抑或真的只是他的游魂吧,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

  就如同难以忘记年幼和年少时他自己在这条水域上发生过的故事。

  似梦非梦中,他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昨夜里,江风一定很猛吧,使人觉得如同睡在飘摇的船上。

是的,就在他似梦非梦中的时候,确实有许多往事如江涛般向他滚过来——

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他只有三岁多,两个哥哥由爷爷和奶奶守护,他们正是启蒙读书的年龄。但母亲却执意要把她的幼子带在身边,是期盼着他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拉头纤的硬汉么?她总是习惯地一直唤着他的乳名:纤狗儿。他也确实如一条不安分的小狗,是怕他乱翻乱爬落入江中么?母亲便用一根缆绳把他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他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先擦把脸吧!柔柔和和的,这是那妇人的声音。

  他赶忙翻身起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后,却不敢正视她,而是别开脸憨笑着说:给您添麻烦了,让您一夜没睡。他回答着,显然就有了歉意,这是真诚的歉意。大概无论怎样虚伪的人,置身于此情此景中都会变得诚实。他接过破成了渔网状洗脸巾,那种温热是极其熟悉的。儿时的他随父母亲在船上漂泊,不也是母亲常将擦脸的毛巾这样递给他的么?他于是把目光透过“网眼”望过来去,心就猛裂一颤——“母亲!”他险些喊出了声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还是忍住了。

  早餐就丰盛多了。显然是作了准备的。

  她怎么也知道我爱吃清水煮鱼呢?而且佐料也是那般相似:油嫩紫苏,老辣姜米……一坨一坨地,她尽往他的碗里堆。他父亲也是最爱吃这种鱼的。不知怎么,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把筷子搁在了饭碗上,老祖母说过:吃饭时只要先把筷子搁在碗上,再在心里头默默叨念死去的亲人的名字,他就会从冥冥中走来与你共餐。看着他的这一举动,妇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投过来的,全然是赞许的目光。

吃饭的时候,那妇人告诉他,前去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小镇,叫江北镇。

镇上人皆做油粑粑,四分钱两个,五分钱三个,又糯又香,但千万莫要呷得太多,“食饱伤胃”,什么好呷的东西,呷过头了,那胃口就变了,就再也不想呷那东西了,于是一钱不值。这似乎就引起了他的警觉,赶忙把堆放在饭碗中的鱼坨退出一半来,并且中肯地对那妇人说:还是留着些滋味吧,我么子时候想呷这鱼了,就再来!她并没有言语,但他却分明听到了一声游丝般轻微的叹息。

像是撩拨开什么愁人的东西,妇人撩了撩发丝,又接着给讲起了小镇上的事情。她说:如今小镇上也兴起了旅游热,原本平平静静的一条边街,人人都做起了生意来,还兜售假货。唯有一户人家是打草鞋营生的。当然,说是一户,其实是一人,是一老人。他的草鞋打得很薄,穿上脚板轻巧得很,又能耐久,因此凡是驾船跑资水的人,路过这镇子时无一不买他的草鞋穿……声音戛然而止了。

“屋子”里忽然很静、很静。他真想听下去,想知道现在这老人怎么样了。

那些驾机器船的人,是不是还会去买他的打草鞋呢?哪怕是一种安慰。当他抬眼再看那妇人时,她那凄迷的脸色仿佛在说:一切都成了回忆,成了历史。

他还要前行,准备上路了,那妇人执意要送他一程。那条黑毛狼狗也万般解人意,嗅着走着,一直到前面百米远的一座小石拱桥上才站定。来到石拱桥了,他对妇人说:您回去吧!小溪潺潺,汇入资水,给资水的浪响添了几许温馨。

却是那妇人始终无声。她沉默着,似是一种凭吊。

凭吊什么呢?是凭吊那些被疯长的茅草所掩盖了的或深或浅的脚印么?

没关系的,他真的想大声地告诉她,我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用文字把不应该被遗忘的往事和故人记录下来的作家。但他又担心她不会晓得“作家”到底为何物,他甚至还想到了要换一种方式跟她说:我是一个撒网的人,却不是为了捞鱼,而是打捞历史的碎片和人类生活中的细节。但他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我会沿着这一条荒废的纤道来看您的。生怕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又很是真诚地重复着说:真的,我还会来看您的。她却笑了,看得出来是一种苦笑,凄迷的苦笑。

连谢谢也没有说一句。大恩不言谢。他在心里说。便迈开了前行的脚步。

当然,并不是他不懂得礼节,而是觉得,感谢这样的字眼在此时此地是多么的没有分量。他真想告诉她,他的母亲若是健在,也是她这个年纪。说不定……

  说不定……但是说不定什么呢?他于是立即又站定了。然而,当他欲狂扑过去呼喊那妇人一声母亲时,那妇人却转过了身去,留给他的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这就注定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他将无法否定一个事实:那位就着一顶破烂船棚在资水的某一处江峡中安身立命的妇人,她很像是他的母亲,而又不是。

5

资水滔滔,多险滩,也多急弯,然而那一江流水,却澄碧清澈;难怪这两岸的或男人或女人,生性都如此倔强拙朴,兴许,是因了这江水的灵秀也不可知。

  他的记忆,也可以说是他的魂魄,又一次被浪奔浪流的一江资水给激活了。

  那一天,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一天,阳光灿烂,是一个起锚开船的好日子。和往常一样,父亲叉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母亲把手中竹篙“当”地射向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嘿——”的船夫号子响起,江岸被远远地撑开了。

那是一船药材。是父亲自己进深山老林采挖的珍稀山药。

他依稀记得那一天,父亲回得家来时,一身青布衣服已被柴棍和荆条划得百孔千疮,经血与汗浸染得乌七八紫了;手脚也张开着许多娃娃口,那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了黑红的硬壳;然而,父亲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难得的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说是把这船药材送往益阳变了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郑重其事地修补修补这条由船帮们集资购买的,与风浪搏斗了数十载的木船了。那神情,就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了父亲深沉的瞳仁里。是因为只是跑一趟水路并不太远的益阳,而且又是行顺水船,他的父亲和母亲才斗胆独自起锚的么?是为了要将这条破船修补一新,他的父亲和母亲才决定日夜兼程赶往益阳送货么?

  船过崩洪滩,就是“满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阴森森逼在了眼前。恰在这时,太阳又已西斜,洒满江闪闪烁烁的余晖遮人视线,更让人难以辨清前面的吉凶了。那一年他12岁,在家里休农忙假,也正好可以上船帮父母做点杂事。但由于一连十多天患伤风感冒,年少的他身子骨却一直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因为是采山药的旺季,他的两个哥哥并没有上船,而是进深山老林刨药材去了。他躲进后舱,年少的灵魂就随着波涛在一同颤抖着……

  ——左!——左!——右——再右!

他把眼向后舵望去,发现父亲的眉头紧拧,那紧拧着的是愤怒和坚毅啊!

很是沉稳地,父亲辨听着母亲的指挥。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像是有意制造一种恐怖的气氛一样。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便听得一声“咔哧”脆响,船身陡地抖了几下,这条曾经承受过激浪狂涛千万次啃咬的木船,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间作床铺用处的后舱的底板,被暗礁无情地穿了一个碗大的漏洞。江水顿时喷涌进船舱。病魔缠身的他吓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他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着了漏洞,随即,就雷吼般朝他喝道:想活命就给我死死地坐着棉絮!

  此时,船已经飚进了下一个险滩——骆滩的咽喉处,两面黑黝黝的悬崖被如同骆驼的驼峰压得江面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副石磨在这江峡中碾过。也不知到底是由于这滩啸声的压挤还是浪涛的冲击,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咔嚓咔嚓”地响。真让人担心它会在一时间全都散板,各自东西漂浮而去。

  他从小就曾听船上的大人们千万遍地说过:资水弯弯,九九八十一滩,没有哪条滩涂不惊险,最险却是骆滩崩洪滩。然而他醒悟得太慢了,那床堵着船底漏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他的灵魂猛然一阵颤抖。赶紧搂过棉絮,整个身子向着洞口压去、压去……但是,这过失却再也无法弥补了,超载的旧木船怎禁得激浪狂涛的冲击,那漏洞越来越大了。他悔恨交加,向父亲投去请求恕罪的惊恐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他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他再回头欲呼喊母亲时,母亲手中的竹篙正被握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着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怎样惊险的场面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礁崖撞去,一个又一个波涛,全都被撞得粉碎、粉碎……

  就在他的父亲和母亲正拼死拼活与险滩搏斗的时刻啊,船头绝望地朝东天一翘,“轰隆——”一声巨响,便完完整整被激流推进了骆滩的峡谷深渊中……

此时的他什么也无须再知道了,把一双惊恐的眼紧紧地闭着,等待罪恶的死神把你拦腰抱起,再狠狠地摔向前面的礁崖,像浪涛一样地被撞成粉末……

然而,仿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却突然隐约地感觉到有一只巨手把他钳住,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他、托举着他……他终于被那一只巨手奇迹般地从死神的嘴唇里被夺了出来,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地,他被扔在了江岸的沙滩上。

  也不知到底在沙滩上躺了多久,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已盖上了一层白纱,原来是凄惶的月色,其时月亮从他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升了起来,惨白惨白的,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幕刺痛人心的悲剧。江岸上黑黝如鬼神般的石峰悬崖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喔!喔喔”的夜鸟的啼鸣,阴阴惨惨,使人毛骨悚然。江峡中,滩啸声极是压抑,完完全全像是为不幸者奏响的哀乐。惧怕和懦弱,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十多岁年纪的他竟仿佛在一时间长成了条汉子。他的忏悔的心在流血啊!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哪!

  在他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那便是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吧?然而他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他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他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一同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向黑影走近,惨白惨白的月光下,他已经不敢辨认自己的母亲了,她的头部及身躯已被撞得四分五裂,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着拳头。莫非母亲的灵魂还以为是在与激流险滩延续着那场搏斗,或者,是气愤儿子的懦弱而使她惨死于非命?他再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父亲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没有叹息,没有眼泪,也没有诅咒谁的罪过。

父亲终于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

  他的母亲就埋在了骆滩的滩脚下。

父亲明显衰老多了。回家后,他那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束香,并烧了几张纸钱,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

本来就嗜酒成癖的父亲后来就更加离不开酒了。

嗜酒后,父亲就举起拳头要擂打青天,怒斥青天的不公平,把他老婆的灵魂摄了去。青天无语,父亲就更怒了,“嘭嘭”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叱骂自己的无能,枉为了一世男子汉,没有能耐保护好自己的老婆,没有能耐造一条新船……

倔强的父亲终于没有闯过人生中的这一道关隘,不久,便也追随母亲而去了。

06

AGA

他于是成了一个典型的孤儿。因为他始终觉得父母的离去是与自己的懦弱有关,少年的心中便有了死结,自感罪孽深重,无脸再面对家人,故从此以资水为家,做了一个专打短工的职业纤夫——他就寄居在崩洪滩滩垴上的孟公塘一艘破船上,凡见有上水船朝崩洪滩斩浪而来,就会拎着一个纤搭肩,一路小跑到得正入滩涂的纤夫队伍中,愣头愣脑将手中纤搭肩的竹纽往纤缆上一扣,便俯身帮着众人拉纤——这时,泊在孟公塘的那一艘破船的船头上,就总会有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的灼热目光跟着他移动——货船上滩一般都是三五艘结成一帮,待船帮悉数过了长滩,到得孟公塘江湾泊船小憩时,慷慨的船佬大就会给他几张角票,以示做脚力的酬劳。他也从不推辞,钱到手就回到红衣女子的船上去了。

偶尔有纤夫或船工会打趣他一两句,说:纤狗儿,只有你就好喔喔……

接腔的却是红衣女子,不是用言语,而是学鸡鸣,并且只是重复人家适才的那一句调侃:纤狗儿,只有你就好喔喔……嗓音脆脆亮亮,江浪便愈发喧响了。

其时,船佬大就会训斥好事者,说:是两个苦命人,你们就别再作孽了。

红衣女子的来历是一个谜,关于她的传说有多种版本,有人说她曾经是县文工团的演员,歌唱和舞蹈在团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名角,但是在排练歌剧《白毛女》时,却因为她的家庭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没有让她参加,一气之下,她就去找了县里的某领导,没想这位曾经接见过她许多次的领导同志(每一次都是由团长亲自带她去的),见她一脸委屈独自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却并没有先给予她安慰,而是赶忙起身去关了门,捧着她红朴朴的鹅蛋脸就亲起来,一双肉嘟嘟的手像蛇一样游进了她的裙子底下,还……还……结果她还是没演上《白毛女》;另有一说她是某大学的在读学生,与一高干子弟自由恋爱,还怀上了人家的孩子,不久高干被打成了走资派,她的恋人被下放去了北大方,从此之后,她就疯了……

但他才不听这些闲话,也很少有机会听到这些闲话,他与她是萍水相逢——

也是夏秋交季的某天,无脸回家的他蹲在孟公塘崖咀的破船上看流水,这是一艘船底渗水、船篷漏雨的无人管业船,搁浅在崖咀已有多年,没想到刚上船不久,一个红衣女子就笑笑地朝他走了过来,还自我介绍说:“你就叫我美人鱼姐姐吧。”美人鱼姐姐办法真多,和她在一起从不会饿肚子,每有月亮的晚上,她都会带他去村上的公家地里或偷来红薯,或偷来玉米间或还有花生,然后在船旁的河滩上燃起一堆篝火,直到把两张嘴脸吃得黑不溜湫,才又双双潜入江中……

起初一两回,她在下水前还会叫他先闭上眼睛,后来……后来就……

难怪耶,你真是条美人鱼呀?第三次,他感觉得月光猛地一亮,便忍不住打开了眼睛,但见她一丝不挂,将红衣服往船头一扔就潜入了水中,他一急把姐姐二字都丢了,紧跟着那一道白光也潜入了水中,刹那间,孟公塘江湾里碧森森的江面上便绽开了雪浪花,还有脆亮的嘻笑声……雪浪花开得多么纵情,嘻笑声响得多么放肆啊!朦胧的月辉下,孟公塘就有了两条鲛龙。之后,她就把自己唯一的红裙洗过,也把他的衣服洗过,双双就躺在被江流搓洗过亿万遍的河卵石上晒月亮,想象终一天,这些恐龙蛋会被他俩孵化出无数古老而鲜活的小生命来。

但是好景不长,秋意渐凉,又是一个月夜,更已经深了,她邀他来到了村口的水车旁,看着叽呀转着的水车,她忽然说:这竹节里倒掉的是一个个日子。

他感觉那个晚上很冷,很冷,第二天早上醒来,美人鱼姐姐就不见了……

她来去都是一个谜,人们早就已经把她给忘了,数十年过去,唯有他还记得。但他始终不敢用文字去触碰她,就像不敢触碰他自己身上一块鲜为人知的疤痕。

自从告别了那位就着一顶破烂船棚、在资水的某一处江峡中安身立命的妇人再沿纤道前行时,他的心思已然很重。他完全是在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走进了那一座小镇的。所幸的是灵魂却依旧清醒着,若即若离盘旋在他的头顶之上。

无论得意,无论失意,你丢什么也不能丢了良心哦!灵魂对他说。

  那时,你忽然不见了对你有过某种启蒙教育的美人鱼姐姐一定很难过吧?

……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不,是他根本就没敢回答,一任心中的波涛翻滚着。

我这次重走纤道,不就是想来寻找些什么?他这话是在心里说的。

而且,他正在用熟悉又陌生的眼光丈量着面前的小镇。

  这小镇,诚如守着那一条黑毛狼狗、身世如谜般的老妇人所言,委实是小。

  怕只有几十户人家吧,匍匐于这资水北岸的一个江湾湾里,宛如造物主随意涂抹在此处的一弯细细娥眉。这小镇,是确实极其别致,靠山的房屋是不用后廊柱的,只需从崖壁上瞄一处能放置横枕的坎儿就行了,甚至连后扇的板壁也用不着再装,陡峭的崖壁光滑平整,是天成的磨光石墙壁呢。傍江的房屋就另是一番情趣了,必须进深山老林里选择了千年古树作吊脚柱子,而这吊脚柱子或春秋或冬夏,年复一年,得具备牢牢地竖立在流水中支撑起整座房屋的一副韧性体魄。

在资水沿岸,这类房屋当然就有着极富诗意的一个名字,叫:吊脚楼。

街巷不长,门面也不多,但家家都做小生意:乡里特产耶,欢迎选购啦!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嘭——!嘭嘭——!

是编织草鞋的人在用木槌捶打稻草的声音,绵长而柔软。

他忽然记起,外公健在时,也是一位编织草鞋的老人,他每每在编织草鞋前都得悉心地用木槌把稻草捶打几十遍,捶得柔软之极,这样,编织出的草鞋才舒适、耐穿。这位捶打稻草的人无疑不会是他外公,他外公早已离开了艰辛的人世。

  会是谁呢?

  是那位像极了他母亲的妇人所提及的编织草鞋的老人么?

于是就加快了脚步,把短暂的繁华与热闹甩在身后,匆匆地循声找去。

在这小镇尽头的一座吊脚楼里,他终于看到了那位躬身的槌草人。确实是一个老人。老人没有抬头,完全是凭着耳朵就听出有人在向他走近。“是来穿草鞋的么?”他那浑浊的问话一响起,握棒槌的手就止住在半空了。还是没有抬头。

  但是,从小镇过路的他毕竟已听出老人话音里的悲怆了:

  纤道已经荒芜,纤夫已经改行,谁还会来买他的草鞋呢?

  该怎样回答老人呢?他犹豫着,于是,沉默便成了他俩之间的一道沟壑。

  老人的手仍然高高地扬在半空,像一个永恒的问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心里一颤,是慑于老人的威严?是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敬?或许,是对历史的一种承认吧。迟疑了片刻,他于是大声地回答说:来啦,我来穿草鞋啦!

老人握着棒槌的手终于放下了,他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其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向他扑了过来,而且是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搂着,紧紧地……像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魂魄。

  老人的双眼竟是瞎的。他买了老人的一打草鞋(共十双),可当他给老人元钱时,却被老人青筋暴露的手挡回。一个苍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孩子,你先穿上这双吧,这是我今天刚刚编织好的一双。这许多年来,也只有你,是第一个来穿我的草鞋。老人越说越动情,早就已经没有人穿草鞋了,这我是知道的,但我除了编织草鞋又能做什么呢……老人最后说:是我又总把自己编织的草鞋一双一双扔进资水,这草鞋是属于资水的,我也是属于资水的!老人原来是一位哲人。

  世界在突然中变得静穆极了,唯有资水的涛声一阵高似一阵地盖了过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又还有什么可以说呢?

7

那一天近午时分,他怀揣着满腹心事来到了资水南岸一个叫鹊坪的地方。

他是从江北小镇过轮渡至南岸的,船还在江中横行,他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儿,于是抬眼远眺,果然就看见有缕缕温馨的炊烟从点缀于村庄的木屋里飘溢出来。他便想,无论如何,这鹊坪人们的日子也该是过得像模像样的罢。

到得村口,有一中年壮汉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走过,怕是把他也当成是本地人了,那壮汉激奋而又带着责备地朝他叱呼:还磨蹭么子呀!午时三刻张家老大就要祭桅杆了。走出老远了,还听见那汉子在感叹,唉,如今的后生伢子呀,就是不热心看老人传古!他当然知道,祭桅杆是传古的一种最典型仪式。这不能不说是天赐的一个好机会,他自然就不舍地紧跟着壮汉前往那神话的境界中去了。

  是有意应了鹊坪这个“坪”字么?资水激荡而来又激荡而去,却在这儿绕了好大的一个弯子,于是这儿的一段河滩,便袒露出偌大一个卵石与河沙的空坪来。至于为何又叫鹊坪却不得而知。祭桅的盛典就在这河滩举行。他略知一二的是祭桅杆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便留在家里操办生活。这是一个吉祥又喜庆的日子。

  这鹊坪的男人蛮悍得特别。他们居然脱得赤条条的只用了一块肉色布条兜着胯下那鼓突突的阳物。烈日下,汉子们如一尊尊熠熠生辉的铜像。他见那壮汉也三下两下扒光衣服闪身进了青铜群像的行列。然而他却因为过早地离开了船帮和纤夫,又从手艺人摇身一变成了诗人和作家,不得不被一种所谓的文明桎梏碍住了手脚,不敢面对母亲河展览自己的躯体,不敢袒露出自己的胸襟接受骄阳灼热的爱抚,不敢作为资水后裔与这群野性十足的兄弟父辈们去尽情地交流……

  着一身时髦秋装,他虽道貌岸然,却反而成了人们眼中不可思议的怪物。

  汉子们团团围着一条新造的木船,一根顶尖上缠着红绸的且粗且垂直的桅杆极是气派地横躺在雕龙的船头上。在幼时他就听父亲说过:桅杆是船的灵魂。他老家白驹村有个风俗:每有年迈的父亲把船老大(即:扶艄掌舵的船主)的位子传给自己儿子时,继位的儿子要用缆绳把自己缠捆于桅杆上,然后一路癫狂先要经受三滩四塘风浪的考验才能进入舱位掌舵的。但不知这鹊坪也是如此交班否?

  午——时——三——刻——到——!

一个凝重而又苍老的声音盖过来,陡然,天地间变得一派沉寂。

唯有资水在激荡地流着、流着,似是从亘古流来,又向着久远流去……

  祭桅杆的仪式开始了!

那位宣告祭桅杆时辰已到的老者率先跪下,众汉子亦学他那样范一律屈膝。

他虽然是远远地立在一旁,却也看得非常清楚:人群中还肃立着被蒙住了双眼的三头牲畜——活牛、活猪、活羊,亦还依序摆放着陶罐和火纸。那便是祭桅杆所用的祭品罢。老者嘴唇在微微蠕动,如梦如幻,似苦似甜地在祷告些什么呢?如一队蚂蚁爬入耳孔,蛰痛着他的胸壁腹腔。但见人们是虔诚得可怜,更甚的是还得无数次又拜又叩,如捣蒜一般。老者嶙峋的身躯作这种姿势莫非就不觉得艰苦么?他似乎是认识老者的,斯情斯景,他曾不止一次喃喃地喊过他“父亲!”

如此差不多一锅茶滚的功夫,老者才立起身来,还险些一个趔趄,有年轻人却在扮着鬼脸窃窃地笑呢。即刻,汉子们便齐声欢呼起来,七手八脚地把那三头早已被黑布蒙得懵了的牲畜撂倒,几把银亮的尖刀同时扎进当做祭品的活物的咽喉,初秋正午的烈日已然是一片眩目的炽白,从三头牲畜脖颈下喷出的血液竟宛如三道长虹,待鲜血盛满十余只陶罐,又再由老者端着洒向船头和桅杆……

又是一阵欢呼声涌起,桅杆才缓缓地竖立起来了。

这原始的呐喊里分明洋溢着深沉的痛苦、狂颠的愉悦、蛮犷的求索和挣扎以及祈祷和企盼哪!紧接着,人们把整牛整猪整羊举过头顶,然后抛进江中……

那老者便在一年轻壮汉的相拥下颇为自豪地进了新船的舱位。

  哦,那便是老船主张家老大和他的接班人无疑了。

  智慧的船木匠已事先在船底安放了滚木,就在一阵阵欢呼声中,在冥纸燃烧的烟雾中,汉子们便合力把那条至少能装载二十吨货的新木船推搡着进了资江。

  然而,这一艘新船虽然竖立着笔直的桅杆,却是没有挂布帆(他当然知道在今天的资水,桅杆只是作为某种象征立在船头了),亦无桨无篙,就连舱位中也是没有舵柄的……那位在资江逞强了大半辈子的张家船老大,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其时,便有人大声提醒:张家老大,这是只需要扶方向的马达机船!

  汉子们捧腹大笑。刚才那庄严肃穆的祭船场面,仿佛离此地很远很远……

  正笑谈间,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如雷霆般盖了过来,人们定睛看时,这才发现,舱位中那一条壮实如骏马的年轻汉子,正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推拉着操纵杆,坚定而自信地目视前方,开阔的脸膛上如升起了一轮鲜红的旭日。他当时想,那老者定会是高兴至极的,不期,竟显出了一副好懊恼好沮丧的神情来。

  只是懊恼也罢,沮丧也罢,那汉子竟如阅兵的元帅潇洒地朝河滩上的人群挥一挥手,犁一江碧浪,驾着崭新机船随汤汤资水一路朝江南镇方向驰了过去……

他此次带着灵魂独自出游资水,似乎领悟到了什,又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

手机忽然间响了……他终于又要与资江告别,他的岗位在呼唤着他。

发生任何变化都是现实中的必然,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如他当初怀揣着为丰富自己的梦想,竖定自己的信念而来,那么,也就放胆而从容地一路走去吧!

有回忆的人生是充实的,或美好或苦难,都将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闲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

他再次想起了《圣教序》中的几个句子。还说了一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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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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